【原文】

正面溪山，林木盤折，委曲〔1〕鋪設(shè)其景而來，不厭〔2〕其詳，所以足〔3〕人目之近尋也。傍邊平遠，嶠〔4〕嶺重疊，鉤連縹緲而去，不厭其遠，所以極人目之曠望也。

遠山無皴，遠水無波，遠人無目。非無也，如無耳。

 【注釋】

〔1〕委曲:詳細周到。

〔2〕厭:嫌。

〔3〕足:滿足。

〔4〕嶠:山尖而高。

【譯文】

畫正面的溪山之時，要讓樹木曲折盤繞，詳細周到地安排設(shè)置景物，極盡詳細之能事，以此來滿足觀賞者貼近探索的需求。畫旁邊平曠悠遠的景象之時，要有重巖疊嶂，物象相互鉤連，縹緲地伸向遠方，極盡渺遠隱約之能事，以此來滿足欣賞者對極目遠望的需求。

【延伸閱讀】

此段專門論述了之前提出的“三遠”中的“平遠”。從創(chuàng)作實踐的構(gòu)圖上看，郭熙的確對平遠更情有獨鐘，他的《窠石平遠圖》《樹色平遠圖》等都是“赤裸課”的平遠之作。他在本書中也多次論及“平遠”，比如《畫訣》中說“夏山松石平遠”“秋山晚照，秋晚平遠”“雪溪平遠”“風雪平遠”等，《畫格拾遺》中說“一障亂山，幾數(shù)百里……令人看之意興無窮，此圖乃平遠之物也”等，不一而足。然而要達致平遠的意境，不只需要遠方物“鉤連縹緲而去”，也須得到近景“委曲鋪設(shè)”的配合，這就是郭熙對于山水面“三遠”的一個基本態(tài)度，即融各項技法于一體，互相映襯，而雄渾與沖淡、繁復與清明相映生輝，方能成就一幅畫面的“天然”之工。平遠空間雖難以單獨承擔氣勢宏大的場面，往往只能表示一角之景，但正因此其應用才變得尤為普遍，因為任何山水幾乎都有表現(xiàn)“傍邊平遠，嶠嶺重疊”的需求，所以我們能在高遠和深遠的構(gòu)圖中也發(fā)現(xiàn)平遠的景色，作為對近景主體的一種襯托，也可以在全幅呈現(xiàn)“一馬平川”的畫作中，看到“山后”的景色訇然洞開的豁達至境。

【名家雜論】

如果說《早春圖》是“三遠”法的全面體現(xiàn)和綜合運用的話，那么郭熙的另一幅代表作《窠石平遠圖》就是對“平遠”構(gòu)圖的極致發(fā)揮?！恶绞竭h圖》創(chuàng)作于郭熙的晚年，不同于《早春圖》，這幅畫描繪的是北方深秋的景象。近景是清淺的溪流，左下角的岸邊裸露了兩塊體量較大的巖石，用卷云皴渲染出其質(zhì)感，石頭上有一叢雜樹，枝干蟲蟠曲如蟹爪，中得寒樹幾棵，有的枯枝無葉，有的老葉縱橫，施以淡墨，遠山蒼翠，煙波浩渺，天空晴明如洗，一派空曠的秋日圖景。

首先，此畫體現(xiàn)了郭熙“遠望取其勢，近看取其質(zhì)”的布局方法。先用淡墨概括地畫出遠山形勢，仿佛若有似無，近處的樹石諸景則作了“不厭其詳”的描畫，質(zhì)感畢現(xiàn)。畫的左下方，樹石相生，纏繞盤踞，構(gòu)成全圖最“實在”的部分，相比之下，右側(cè)土坡就變得簡略了，越往右筆勢越虛，最后至于無。由此左右兩端便形成了鮮明的“虛實對比”，使得畫面產(chǎn)生沖淡平和的意境。整幅畫筆墨簡練純凈，布局嚴謹天成，畫面空間清朗幽寂，自然傳達出曠遠蕭疏的深秋氣象。

其次，郭熙一向主張創(chuàng)作之前先“身即山水”取材，以真實的觀察體驗入畫。同時他也對不同地不同時的景色有著明確的區(qū)分，比如北方山水的特色，即是“多渾厚”，“其山多堆阜，盤礴而連延，不斷于千里之外，介丘有頂而迤通，拔萃于四逵之野。”《窠石平遠圖》中的窠石以及遠山就是對這一特征的典型體現(xiàn)。窠石的卷云皴法是郭熙繼承李成一家的創(chuàng)造性發(fā)揮，以表現(xiàn)北方山水的磅礴厚重，整體而言，秋天的景色則應該是“明凈而如妝”，“明凈搖落人肅肅”，于是構(gòu)圖上以平遠推出景色，給人以神清氣爽、心曠神恰的感覺。尤其應當注意的是其中的溪水，清淺明激，寧靜致遠，與大塊窠石相映成趣，予人以“水落石出”之感，正吻合了秋山應有的神韻。

最后，回到我們一開始就討論的平遠，郭熙對平遠的解釋是“自近山而望遠山，謂之平遠”，換句話說，也就是不俯不仰，“不卑不亢”，取與天地一體之意。觀察畫面的布局比例，視平線在下部約三分之一處，平視前方，使景物集中入畫。從前景到中景再到遠景，每一層都分明有致，自然體現(xiàn)出縱深感，空間的距離被拉開，使得著墨雖然不多，卻有無比宏大的境界，遒勁遼遠，蒼勁有力，觀之令人一振。而整據(jù)畫面也充分體現(xiàn)了原文所說的“正面溪山，林木盤折，委曲鋪設(shè)”和“傍邊平遠，嶠嶺重疊，鉤連縹緲”的構(gòu)圖要義，無論是近尋還是曠望，都各得其所?？胺Q郭熙實踐本人理論的妙筆。

現(xiàn)今存世的郭熙作品不多，其中可信的尤少，《窠石平遠圖》就是其中之一。此圖創(chuàng)作于北宋元豐元年（1078），距今已過千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