雅逸文靜 書香襲人——析鄒文正先生墨梅圖

林木

每次看到或聽到誰畫梅，就有些生膩，反正都是老一套不是揚無咎，王冕畫的梅，就是金農(nóng)或李方膺畫的梅，即使齊白石的紅梅與吳昌碩的紅梅多些金石感，也都大同小異，或者嫩些老些，或者疏些密些，或者綠梅白梅，難脫古人窠臼?？炊嗔耍陀行皩徝榔凇?，給人的感覺即誰要畫梅，就如今天的書法界寫顏體，誰寫得像顏真卿，誰寫得地道，誰就行。這是書法，創(chuàng)意少一些似乎關(guān)系不太大，就像我們天天都在讀書讀網(wǎng)絡上的字，都沒變化，變化的是內(nèi)容，內(nèi)容新就行了。字呢，標準就行了，新了奇了反而不好認，但畫不同，老看相似的畫，就要“審美疲勞”。因此，我對畫梅者，普遍不看好。但當我看到鄒文正先生畫梅時，倒把我震了一下:梅還可以這樣畫么?

鄒文正先生本是畫山水的，其山水筆墨老辣凝煉，境界深邃，出筆不凡，介于南北二宗之間。但聽說他也在畫梅時，心中也有些詫異:梅還有什么可畫的?而鄒文正先生老是說，他的梅與人家的不同。但當看到他的墨梅圖時，覺得還真不同，覺得他畫的梅還真有些與眾不同的趣味。

仔細品讀一番，覺得鄒文正先生畫梅最大的特點就是自由靈動不拘一格。

把握中國畫已登堂入室的鄒文正先生深知中國畫的特點，他知道中國畫本來就是借物寓意，醉翁之意不在酒，物不過載意之符號而已，不必過分拘泥。同時，中國畫不僅對形似不特別在意，反要求對現(xiàn)實之形要提煉，要概括，要抽象，要超越。而另一面，鄒文正先生也知道，在中國畫的造型中，如果對形似并不刻意追求的話，那么，對表現(xiàn)形的筆墨反倒應該極為講究。因為在中國畫中，筆墨固然有造型勾勒的作用，但在對筆墨作以書入畫的處理中，在復雜的筆法與墨象的隨機應變的處理中，筆墨所呈現(xiàn)出的更多的卻是畫家的修養(yǎng)、氣質(zhì)、個性與情趣。明乎此，才可以讀懂鄒文正先生的墨梅。

鄒文正先生畫梅，處理梅花的枝干結(jié)構(gòu)特別的自由。他擺脫了梅花枝干自然生成的束縛，而讓梅花的老干枝條在畫面作自由的穿插。這里固然也有遵循梅花生長的基本規(guī)律處，但更有根據(jù)結(jié)構(gòu)的需要，在斗方或立軸式結(jié)構(gòu)中自由結(jié)構(gòu)梅花枝干的特色。我們讀他的墨梅，第一感覺就是覺得鄒文正在梅花造型上與他人的大不相同。他的梅花枝條往往是龍飛鳳舞，翻卷騰躍，或一抱成團，或獨枝歘側(cè)，或下掛上串，或左奔右突，畫家并不在乎枝干安排是否從真梅而來，是否符合生物學上的特征與規(guī)律，更多注意的卻是結(jié)構(gòu)自身的疏密、輕重、虛實、正奇諸多辯證因素。請看其畫梅花枝干時結(jié)構(gòu)的經(jīng)驗口訣:"梅根布構(gòu)成，小梗置節(jié)奏。寫根施淡墨，焦墨寫枝頭。出枝向外展，切莫添花朵。交枝分前后，出枝寫橫斜。切忌正十字，避開枝重疊?！?/span>

可見，鄒文正先生與其說是從寫生寫實出發(fā)不如說是從形式辯證關(guān)系入手。他破除了尋常折枝從一邊生的習慣，而以多種方式處理。對枝干的布置，文正先生時出奇兵。他或者干出兩面，或者枝生四方，或者三方包圍，或者干脆沒天沒地，從中而起，四面擴張。其結(jié)構(gòu)或疏透，或滿密，或一枝橫斜嬌俏多姿，或網(wǎng)狀鋪排縱橫雄健，僅遵循辯證結(jié)構(gòu)原則而已。

正因為擺脫了真實梅花的束縛，有時候，鄒文正先生的枝干已經(jīng)不太像梅花的枝條，倒不無幾分藤蔓的感覺。這讓人想到吳昌碩的藤花，他的紫藤、葫蘆、凌霄、金瓜.....其實，吳昌碩的興趣又哪里僅僅是這些藤蔓瓜花?這位從金石學從石鼓文入手的大書法家，不過是想借藤蔓靈動自由的形態(tài)，去表現(xiàn)他游刃有余的篆箍筆法意味而已，而在這些梅花圖中，鄒文正先生來得更大膽，他極為自覺地把書法藝術(shù)的各種復雜用筆意味自由地運用干梅花的塑造中，讀文正先生的墨梅，我們可以看到，他的梅花枝干在用筆的變化上可謂氣象萬千。其運筆著墨，在保持大型上扭折敬曲極具變化，而且一千之中，也是虛實濃淡變化無窮。細枝條的處理，更是自由靈動，與主干相生相發(fā)?？芍^粗者細之，密者疏之，淡者濃之，虛處實之，曲者直之，柔者韌之，上者下之加之更為自由的濃點點苔，則在全幅墨梅行筆運墨中，視筆勢墨氣之分布，恣意點定，左右逢源。如畫幅更大，枝柯繁密，文正先生更在筆形變化濃淡互動中大做文章，或前枝以濃為主，而后枝則以淡相輔，或前后以淡濃相配，而又淡中有濃，濃中有淡，濃淡穿插變動，使全畫之墨梅在筆墨變化中成為復雜而又和諧之節(jié)奏與韻律之交響。

讀文正先生的墨梅，你得有欣賞書法的眼力。因為他的墨梅，一定程度上又是一幅靈動變幻的書法之作。明人屠隆在《畫箋》中曰:“看畫之法如看字之法。松雪詩云:石如飛白木如箍，寫竹應從八法求。正謂此也?！贝酥^不僅作畫當以書法為之，讀畫也當從書法入手去欣賞。明人徐渭更是解人，亦曾有詩云:

“世間無事無三昧，老來戲謔涂花卉，藤長刺闊臂幾枯，三合茅柴不成醉。葫蘆依樣不勝揩，能如造化絕安排?不求形似求生韻，根撥皆吾五指栽。胡為乎區(qū)區(qū)枝剪而葉裁?”文正先生正是此種突破造化隨心另造之心有靈犀者。作為中國書法家協(xié)會會員，長于數(shù)種書體的書畫家，其墨梅濃郁的書法意味，正是其修養(yǎng)、氣質(zhì)、個性，是其正氣、文氣，靜氣之載體。

如此老辣凝煉的書畫意象，加上靈動自由，圈點而成的綠梅、白梅、紅梅，解構(gòu)成了雅逸靈秀的詩畫境界。此時，文正先生無處不到的由梅生發(fā)的詩興，加之典雅古拙的書體，在詩畫配中更是情景交融。請看其題紅梅:

“冰霜磨煉后,忽發(fā)幾枝新。獨立江山暮，能開天地春?！?/span>

又如題白梅:“玉悄生香不點塵，風前閑看越精神。已推天下無雙艷，青帝宮中第一人?！痹姇嬒嗌l(fā)，把早已文氣盎然的鄒文正先生的墨梅圖更渲染得書香襲人。詩如其人，書如其人，畫如其人。一生迷戀于藝術(shù)而不諳人世，如今已年八十的鄒文正先生，卻在他的墨梅圖中，把自己的雅逸文靜之氣寄寓得淋漓盡致。

(作者系中國美術(shù)家協(xié)會會員。中國美術(shù)家協(xié)會理論委員會委員，著名美術(shù)史家，美術(shù)評論家)